免走余

诶嘿

【六爻/鸣潜】长续流觞

•我一定要写一下经典意象“桂花酒”

•全文8600,ooc归我!断续写了半年,略散见谅

  这一年诸多事务繁杂,实在是事事烦人。

  修仙界一场大风波平息,总算是稀稀拉拉重整了旗鼓。各派旧宗主新掌门死了一批活了一茬,皇帝继位似的大典接连不断,再是这里开仙市,那里开大比,各种请帖拜贴,隔三差五地,飞花一样全往扶摇撒。

  找事精张口气人,冰碴子露面吓人,后山的杂毛头头更是个野人,只剩个李筠机巧,每回碰上这种麻烦事,大都是他苦哈哈地解决迎来送往的大头。

  这回,李二爷硬气地决定了撂挑子不干,还为免受大师兄那懒鬼的压迫跑到南疆,去和那含冤抱屈的魔龙师弟吃沙子解毒瘴去了——那魔龙也快忙成了打结长虫,是该要个人帮忙。

  严掌门没话说,只好憋屈地挨个解决那些麻烦。案头琐碎也就算了,新捡回来的几个小徒弟如今还不到丢出去历练的时候,四面八方来的请帖又不好全推拒掉。诸人各有各的繁忙,就剩个扮黑脸扮得“凶名”在外,没人敢随意打搅的程潜还算闲人。

  闲人路过他桌案,顺手接过他手中一沓请帖,“我去吧,近日碰上瓶颈,得下山游历一趟。”

  这没良心的干脆借此机会下山游历去了。

  严争鸣黏黏糊糊老半天,总归是送走了人,他环顾空荡的小院,颇有些不是滋味。

  ——说走就走,这么爽快!不是又腻了我吧?

  别的都不说,寂寞是真寂寞。

  ……

  程潜此行,游历占了大头,顺带代表扶摇赴那些乱七八糟的约。他是边走边看,记下所见所闻,整一整便往回传,家书算写得勤快,却完美地秉持了木头桩子不善言辞的风格,严争鸣对着那家书左看右看,扣搜老半天,才终于能从满篇硬邦邦的风物官司里扒拉出几句珍重来。

  严争鸣把这样的家书一封封收进枕边小匣,打算凭此秋后算账……繁忙的时光总是过得快,转眼又是一回中秋,小匣已放不下书信,程潜此次游历有些久,不知觉快要按年计了。

  按说程潜早就该回山。不过前几天他传了急讯,说是又有个喜食人肉的魔修,修为还挺高,而当地仙门凋敝如他们当年,无力处理,他既来之即杀之,这下,又不好说归期是什么时候。

  “李筠水坑这些乐不思蜀的就算了,你……我就不该放你出门!”严争鸣丢了笔,自言自语道。

  他用指尖点了一下自己无意间两三笔勾出的铜钱,蹭下残墨来,却难得没嫌弃,只是没什么精神地捻开墨迹,尝试宽慰自己。

  凡尘多少年,躲在山上也如同一日。扶摇走的人道,人道体悟托于人事,程潜这灵物为身的,更是要多至凡尘滚上一滚。

  再说这见闻都是风向,既已入局出世,自该多脚踏实地,耳听八方。毕竟修仙界局势才定,个中作用繁杂,扶摇还不能说完全不动如山。有个道理,严少爷不屑懂,捞钱公子却十分懂得——没把住的苗头,都是将来的苦头。

  他盯着指尖,什么花也没看出来,实在不大痛快,他想做作一通,可惜明白没人接招,作天大的妖都是唱独角戏,只好对着笔墨纸砚抱怨:

  “过的什么日子!”

  道理是有道理,该气的还得气。管他苗头苦头,这破日子总该到头了!

  正是中秋佳节当日,严掌门驰目空山,当真没合适的人或是有人形的给他祸害,只好意兴索然地拎起了剑退而求其次。

  扶摇山地方挺大,面对马上要秃瓢的清安居竹林,他终于良心发现,新找了这个挺空旷的地界生气……啊不,练剑。

  事与愿违中有一式遂游,逆意行剑,非随人意,只随风势剑势而动,因此常有诡变,使人防不胜防。

  此式竟然诡异地契合他后悔纠结的心境,也是小题大做得悲伤又可笑。几剑遂游舞罢,最后一剑被严争鸣戳在地上,像是要戳什么人似地。谁知剑锋中的神识在地下扫到了什么,他赶忙收了力,竟有香气隐隐渗了出来。

  “什么东西?”

  他一挥袍袖,拂开周围土层,与一个其貌不扬得颇有些眼熟的酒坛子大眼瞪小眼。

  ……师傅的酒?

  ……

  程潜此时正在个名叫错山道的地界。

  他本已朝着扶摇返回,路过此地,见着了几个愁眉不展的小修士,只是随口一问,竟就此耽搁下来。

  此地只有他们一门驻守,乱世仗剑,实在是讲道义有担当,也正为这个,修为高的前些年已全折在了乱局之中,剩下这些小修士没长老没师傅,更没收拾魔修的手段。如此凄惨情状让程潜颇觉眼熟,于是难得管了一回闲事。

  他与这已聊胜于无的仙门共同搜寻近半月,总算是顺着蛛丝马迹摸到了那食人魔修的老巢。埋伏其中,趁其不备,这才将这顽固狡猾的毒瘤结了果。

  程潜与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弟子——矬子里拔将军,修为最高不过凝神,一行人寻到了不少可怜人的遗骸,残肢白骨被那缺德魔修随意堆着,分不出彼此,无处落脚的魂魄凝成了实质的黑风,在骨缝间不安地穿梭,起的风声皆是似有若无的悲泣或怒吼,实在是怨气冲天。

  那魔修其实不吃人,但也差不离,好缺德地炼化他人血肉充作魔躯,乃是个修所谓血肉道的。

  程潜斩他时被其残魂扫了个边,得知此魔修原是个正道修士,某次大战中浇了一身同门血肉,惊痛而错解爻辞,偏执而走火入魔,这条邪路有起头没得回头,他是不慎走的,如今却是杀红了眼,真正十恶不赦了。

  程潜挥剑布阵,将其魂魄被锁在洞府之内,剩下的便交给那些小弟子处理。此地阴森昏暗,为防疏漏,他又仔细环顾一圈。这魔修也算是专注修行,洞府还真是只有石头和骨头,若不是所修之道逼其戕害无辜,他大概会一辈子藏在这深山洞府长霉,也怪不得群魔滚回南疆时没带上他。

  霜刃上还残挂着黑血,不多时便结成了魔气缭绕的冰花。程潜手腕一转,把那血冰震碎了,冷眼看着那些怨魂在半空中撕咬那扭动挣扎的魔修魂魄。

  “看来是要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,让这魔修连魂魄也死无全尸了。”

  几个弟子净化魔气、收敛尸骨将近尾声,其中一个走上前来——他二十出头,众弟子间年纪最大,算是领头的——犹疑不定地看一眼纠缠的怨魂,又看一眼仿佛对其无动于衷的程真人,鼓起勇气问道:“前辈,这怨魂……”

  “看管好,暂且放他们报这杀身的仇。”程潜扫他一眼,见他眼神迷茫仿佛没懂,顿了顿,又难得耐心道,“他们无辜身死,其怨不解,不入轮回。报了仇自去投胎,不用强行化解怨气伤人魂魄。这魔修于此造了好大的孽,骨头被啃干净也算是赎罪。”

  那弟子明悟,向程潜作了个长揖,恭敬道:“多谢前辈,您放心,我等必不会让无辜之魂再害无辜之人。”

  差不多没他的事了,这群倒霉孩子应当比他们当年靠谱。

       程潜心底感慨,面上只淡淡道:“此患已除,保重,告辞。”

  “前辈怎么今日走?今日乃是凡间中秋,道路怕是阻塞难行,可要再来我派歇脚几天?”那弟子抬起头来,疑惑地问。

  “中秋。”程潜闻言,差点没绷住咬了舌头,掐了剑诀便想御剑回山,好歹记得撑住老前辈该有的体面,刹住脚步向其点了下头,算是个有效率过头的辞别。

  “前……!”那弟子还待再说什么,只见这真人身形一闪,一眨眼便没影了。

  这会子已近黄昏,程潜这些天忙着逮魔修,根本没特意记日子,以为中秋早过了千八百年,还有闲情在魔修洞窟里看怨魂报仇的好戏。要是被师兄知道,十之八九要骂他没心没肺不着家了。

  不想他倒还好,一想他,程潜忽然后知后觉地迫切起来,他抬头看了天色,觉得脚程快些或许赶得及。

  今年中秋,他们几个若是真的都回不来,大师兄一人留守扶摇山,也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
  他这样一想,不自觉间又加快了真元运转,急骤御剑朝着扶摇山疾飞。原来仙人与凡人没什么两样,想着家人,想着回家时,足下心里总会刮几阵快哉风。

  ……

  只是路途毕竟还是远的。人间灯火渐次收尽,程潜回到扶摇时,满月已挂在梢头不知多久。

  回清安居没见着人,问了道童也说不知。程潜满怀疑惑地找了一圈,终于在一弯山沟里捞着了他大师兄。

  一挂明月,一树桂花,一起小案,是个自斟自饮的风雅去处。

  严争鸣谪仙似地端坐着,一手拎着个玲珑的酒壶,见程潜回来,也不说话,一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斟酒的姿势,一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师弟,许久也没见酒液溢出杯口——根本就是摆样子。

  “大师兄?”程潜可没捞海底针的本事,给他这样盯得心里发毛,脚步一顿,卡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,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。

  良久,只见严争鸣眼角一挑,终于张口,却不知道在胡拉乱扯什么,不大像他的语调。

  “ ‘某日不知哪来的好兴致,大概是想着吃桂花糕,栽了这一树桂花。我扶摇,山灵水秀,放任它自生自长,闭关一回一晃眼,就是桂香袭人,瞧着也喜人。’ ”

  程潜:“……?”

  大师兄哪里有栽树种花的泥巴闲心?

  他看了眼那酒壶,了然似地问道:“你喝了多少?”

  严争鸣被师弟看作醉鬼,实则挺冤枉,他片刻前还在暗暗叹气,转眼竟见着了程潜,惊喜埋怨纠结一时半刻全过了一遍,天知道他有多想扑上去抱上一把,却又觉得有失掌门风度,这才不禁半路摆开架子,故作矜持地等着程潜自己迎过来。

  他这架势摆了一半,忽听了程潜这话——这人仿佛还自觉颇有道理——太阳穴突突一跳,决定不故弄玄虚糟自己的心了。

  “ ‘没成想收得晚了,这花给风吹得四散,弄得满山既浓又腻,剩的只够做点桂花糖水。’ ”严争鸣没好气地补充完,又道,“都是掌门印里师傅的话……你过不过来,傻在那干嘛。”

  程潜摸了摸鼻子,朝严争鸣走去,问道:“怎么突然学师傅?”

  “喏,我在这棵树下找着坛酒,正好在掌门印里见过一段师傅年少时栽桂树的旧事,这大概就是师傅的酒了。”

  “你舍得开?”

  “干嘛不舍得,酒酿来就是给人喝的,既然有缘找到,埋着或者供着,岂不是暴殄天物?” 

  师傅的酒哪里舍得用来浇愁,一壶就能品几个时辰。严争鸣实际不太洒脱,只肯取了一点来尝味,就又封了回去。

  这倒是曾经摸师傅酒喝时的惯例,扶摇山上的少年总觉得喝酒是大人的特权,当年严少爷的话本里多的是勾人的诗酒花茶,他面上不屑与李筠等捣蛋鬼为伍,却也为这好奇心,打发道童跟着偷摸过几杯,那回几个少年自以为没被发现,还挺得意。

  却说酒桌是好大一片生意场。仙酒凡酒好酒浊酒,捞钱公子都下过肚,百年练下来,人再醉不成,酒却也无味了。

  当真尝明酒的滋味,才知早年师傅那坛子里早都换作糖水,入口是从头甜到尾的,顶多是曾装过,又倒空了酒,留点散不去的陈年余韵罢了。

  严争鸣说着说着便站起身,却仿佛被自个的袍子绊了一趔趄,程潜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他一把,却被大师兄斜了一眼。

  严争鸣:“真没醉。”

  程潜:“哦。”

  严争鸣被思情里的棒槌碰了个正着,当然忍不住仔细端详,瞧他那一头乱发特别不顺眼,估计是一路的风给刮成这有些凌乱的模样,这人很给面子地记得换衣服,头发却总不记得打理,估计又是急赶慢赶御剑回来,专门兜回一头灰尘和寒气来找他的骂。

  嘴角往下一撇,他嫌弃这人不修边幅不假,不过这浮于面上的嫌弃,完全不妨碍疼他疼得没边的心。

  “坐着。不是说难赶回来,你着急瞎飞什么?中秋罢了,难不成还差这一年的分?”

  他好不客气地摁着程潜坐下,抬手为其解了发带,程潜束发本就随意,一下便在他师兄指缝间散出一帘水墨。

  程潜背对着他,目光搭上膝头霜刃,任他师兄造作,半晌答道:“回来看你借酒浇愁。”

  一年半载,长了几寸,发尾正落在腰间。严争鸣将指间长发一顺到底,咽下喉头莫名的怅然若失,转为虚抚程潜发顶。夹杂剑气的真元在空气中轮转几番,此刻柔得像雾,飘落下,只为给归人消去一身风霜尘埃。

  他随意却惜重地以手作梳,将掌中墨色松松挽好,手法居然娴熟得很。合掌收回真元,一掀袍子挨着人坐下,顺带龟毛地擦了擦手,端起瓷杯再饮一口,一气呵成,这才慢条斯理对程潜道:“没愁,吟风弄月佐个酒怎么了?”

  程潜把横在膝头的霜刃收进袖里乾坤,侧头笑问:“给我喝吗?”

  “嗯……不给。”话是这样说,严争鸣却十分自然地把酒杯递到他手边碰了碰。

  “不给?”程潜被这瓷杯冰得手指一收,又很快舒展。他正要接杯盏的手将将抬起,却被人眼疾手快地半路截胡。

  严争鸣捏走他的指尖,理直气壮地要了个久违的十指交握。

  都是使剑的手,剑茧粗粝相摩挲,不见得能如寻常夫妻柔情蜜意,安心倒是不假,如此握得轻飘过头,反倒不好挣脱。

  谁家归心思情常飘零,尘埃落定只在你手,谁不动心?

  严争鸣揶揄他:“铜钱,看清,杯子是空的。”

  大师兄十分不是东西,程潜好险没忍住踹他一脚,却也没撒开他的手,沉默一会儿,又凉飕飕问道:“你要这样在山沟里吹一晚上风吗?”

  严争鸣早就磨练得心平气和,才不和这煞风景的计较。

  他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难得,侧头看程潜一眼,长舒一口气,挥手招来个只倒了个底的杯盏,晃了晃。心意沉在酒中,心头便是轻飘的。他低眉垂手,兑进了大半桂花糖水,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,又举了酒杯,这回不大正经地往人唇边递。

  “诶,真想试试?”

  空气没有方才那样清淡了,仿佛这才能意识到有多浓重的花香绕在鼻尖,程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,是真不知道他大师兄又在哪里灌了一脑子绣花。

  要说天地孕育的灵玉身为何碰不得酒?大概酒为人间悲欢苦愁之大成,对灵物而言是浊污杂质,对人,却是再自然不过的。

  “我想,管他呢。”程潜心道。

  他这人别的不会,就会见招拆招。他一言不发,连着酒盏握住师兄的手,一饮而尽,很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痛快。意料之内,寒玉铸的四肢百骸撞进一股灼热,烧着一样直往上涌,烧得他晕眩,实际是不太好过。

  某时某刻这种“不好过”的晕眩模糊,或许能算上一句“再好不过”,他懒得,也舍不得去运转真元,化解那点酒气。

  严掌门那点游刃有余是装的,程潜垂下的鬓发扫过他的手背,很痒,他不动声色地手一抖,差点没握住杯盏,好容易连着惊吓将其轻拿轻放。观察半晌,见这人还没什么一头栽倒的迹象,这才松了口气。他虚情假意地哼了一声,干脆连人带月光抱了个满怀,赖着人肩窝,卸了浑身力气,没骨头似地黏人。

  “你真是……尝出什么味没?”他附在程潜耳边柔声道。

  “像是师傅回来看我们。”

  “嗯,挺好。”

  程潜这回长进了,好歹上次也陪了师兄一回酒。有这熟悉的兰香——他好不容易在桂花的浓郁里抓着了这一缕,知道自己回了家,太安适了,一点也不想动弹,喉间烧上来陌生的灼热,他撑着额头缓了缓,又顺从心意道一句:“我想你了。”

  严争鸣看他眉眼舒展,自觉暖了凉玉,心间安满得意得快要溢出来,口中却低声埋怨:“也该想我了,混账!这么久只见传讯符和书信,说你不着家,你还就真敢不着家?”

  程潜没答,摸索着握紧了他师兄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中秋月圆,两端思念合上了契,眼前人正是心里人,安静又信任,信任又放任,惹得他眼光晚霞一样节节旖旎,深沉入夜,要与星斗辉映——别离苦解,严掌门要美上天了。

  多少年对修仙的不是弹指一挥?其实没必要计较这些短之又短的分离,可逝者如斯未尝往,弹指一挥里也都是实在的日日夜夜。

  是了,百年杯弓蛇影怕井绳,他这人吝啬得很,觉得分离一盏茶也是浪费。

  “师兄。”

  “干嘛?”

  “大师兄。”程潜蓦然睁开眼,把大师兄这称谓一字字嚼过去,叫他一声,他能应一声,自己就多点活气。

  对着好花好酒,此月此人,他终于肯解落一身风刀霜雪的冷硬,君子如玉的内里洒脱两三分。随手掸去衣上乱落的桂花,程潜的动作没什么章法,他挣开严争鸣,又反身借着酒意,长腿一跨,撑着人胸膛将他推在了身后树干上。

  桂树给这没轻没重的,实实在在撞得一晃,所幸长了百年,树干坚实得很,兜头浇下一场桂花雨,又细细碎碎全落在两人身上。

  虽说严少爷的后背已然不是细皮嫩肉,但被这样对待,他没想起气急败坏也是件奇事——这是没来得及生气,先被程潜此举震着了。他倒吸一口气,手足无措地把几乎是摔在自己身上的人扶稳,抬眼便与程潜目光相触,竟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。

  他这道侣碰了酒,目光就显得模糊,模糊得惑人,物极必反地生发出某种别样的专注,就这样望他,仿佛在研读天下第一玄妙的剑谱。严争鸣内心鼓噪,无言地等他说什么或做什么,但这人似乎也不知自己的目的,目不转睛注视他许久,最后竟堪称温润地笑了笑,凑过来往他前额上轻吻了一下。

  “安心……我回来了。”

  “多圆满。”严争鸣一下红了眼圈,探手轻抚他近在咫尺的脸颊,酸涩又欣喜地想。

  见他这笑,才知霜雪能化春风,归来千里,吹荡桃源。

  窝囊,我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,再怎么走过千里万里,他的心还不是在我这吗?

  “你……”

  多少日子的寂寞苦水熬成心潮,砰得一下给砸得澎湃四溅,兀自沸反盈天,心痒过了个限度,严争鸣只觉得被这直来直去的撩着了心火,此刻再没什么好分说,火星就该引一把柴禾,珍重就该炼作一点亲密。多少薄情寡淡都成了假象,沾这甜腻过头的桂花酒,竟也走漏一隅太过分的鲜活。

  他去寻他,心想此人怎么连嘴唇都是凉的。

       平日里唇枪舌剑,此刻倒在另一种意义上几多缱绻,大师兄这回不像耍赖发兽性,程潜倒也乐意回得认真,初时还懂得迷迷糊糊拿着那点被实践出的理论学以致用,可惜他被那薄酒蒙了神识,周遭渐沉,动作浑乱起来,不自觉已攥乱衣襟,被人牵着走。

  情道哪有条理,本就是随情随心,论肆意,他如今是比不上这纵情败德性的惯犯了。

  “酒是好东西,至少在好时候。”严争鸣想。各种滋味间杂,腻人又浑人,他觉着自己很快要发疯,只是此人才刚风尘仆仆地回来,不知是醉是累,他终于极克制地停下,肯把那不管不顾醉下去的人松开。

       方才严掌门丹心可鉴里被激出了一水的旖旎回忆或说妄想,头脑发热的一番纠缠也叫他呼吸不稳,脸上身上都发烫,他是万分不舍得就此止步的,深吸一口气压抑平复,这才勉强能垂眸安静看他,才看了几眼,他又觉不够了,原来自己心中那野马欢腾,飞驰间,步步皆写思念。

  雾气迷蒙起来,严争鸣一面暗骂自己没定力没出息,一面越看他越是喜欢,尝试把太深的东西按进肚子里,硬拗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语调,叹道:“一回来就招我,今天先放过你。还醒着就起来,回清安居……快点。”

  程潜睁开眼,算找回了一点清明,大抵是闹的那会儿足够搅热真元,令酒气蒸腾,又薄薄化于空气。不过此种样式的解酒实际算是火上浇油,酒气褪得快,情绪却没那么容易平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多少读得出师兄的表情,能不算迟缓地悟到深意,身体与精神都感受到某些让他背脊一僵的危险。他再怎么是块石头,浇透了七情六欲,也十分明白自己总讨不到好,可谁叫严掌门抓准了真心一点,正巧能泡懵一块思凡的聚灵玉。

  说是此人醉梦初醒,其实就是还不大清醒,他此时觉得师兄的眼睛好看过头,太像千尺潭,而跳下去的冲动又一次找上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大师兄这又是在顾忌什么?他为什么总忘不了顾忌?

  没由来的心疼与自责混在酒意的余韵里,与情愫一同蒸腾满心满眼,他胆大包天地认真道:

       “师兄,我想和你亲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说的,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师兄的声音太沉也太哑,但他不至于听不清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  清辉漫洒,山雾弥弥,此地柔凉得太潮人。

  程潜从小固执又好面子,向来不肯屈于天灾人祸坎坷事,一身傲骨直冲天地,棱角再怎么磨,仍有种孤注的硬邦。只是天地歧途与眼前人不能比,他只肯在此人眼里主动称一回臣,尝一口七情六欲,尽管常有些不可言说的窘迫,可这野火总能烧得他耳目模糊,沉浮也沉浮得坦诚自在。他也说不清,自己到底任几回,纵几回,求几回,生吞了几回心甘情愿。毕竟心尖美色正当前,乱一乱身心多好,都是情有可原。

  这回是他主动招惹,无怪师兄令他这灵玉做回凡胎俗骨,元神迷怔过头而些许抽离,竟不合时宜地俯视回望起来——乱世时仗剑卫道,清平世守本修心,这叫顺其自然,他狭隘得心安理得,亲疏本就该放两个标杆,胸怀苍生而无己的那群人里从没有他,争先逐流而利己的那群人里也没有他。

  程潜发现,自己那颗怀地望天的心已然与他大师兄的融在一起,安宁地牵拉着儿女私情与鸡毛蒜皮,眼前反倒愈加开阔起来。那些个所谓瓶颈,过不去就过不去吧,再怎么开悟也不过多冻上几寸土。他向来不做圣人,也懒得有野心,只管顾好自个儿一亩三分地,自己只是芸芸众生其一,没那个伟力,也不想瞎掺和。

  能像这样安闲又长久地呆在一起,把多少年都过成一日,是件难得的事……极其偶尔觉得难得,大师兄有时实在太散漫了。

  再怎么说,此刻不是分心乱想的好时候。

  一番揉碎,云山雾罩,肆意妄为。

  山风还算有脸皮,怕极撞人好事而急急掠过,或许某一缕不幸掠过的山风里,有哪位御着锄头的逍遥客,与常伴身侧那人相视一眼,故意摆出副苦大仇深的模样,啧啧感叹一句:“哎呦,年轻人。”

  便共踏山花而去了。

  修行路再长,长不过人生苦短。祖辈埋过痴愿一身,不见天日,而今山间长开红尘几树,终于恣肆。

  不可收拾,何必收拾。

  ……

  有齐聚,即开宴。

  虽然省了好几年,师兄妹几个还是一点点把师傅留下的酒喝见了底。

  喝一壶总得补一壶,后来他们也学着师傅酿了酒,藏在这扶摇山间,有些埋得很是猥琐,犄角旮旯,沟沟坎坎,怕还是向某个吊儿郎当的山野举人学了坏,兴之所至,随意过头,况且要埋就是埋个十几二十坛,有的挖出来喝了,有的一年年埋着……这是忘了。

  也就是忘了,才好留下来。

  至于流年不息,轮转千般,今日之事终成故事,今日之人被写做先人,因是顺其自然,就收住不提了。

  扶摇一派有这样一个传说,后来又不知怎的变成了习俗。

  “我扶摇山间有美酒埋藏,有缘者得,得者记得再酿或买了补上。”

  这习俗大小也算是枯燥修行间的乐事,流传久远——传了太久,久到后世弟子不知其来源,更不知其意义,却仍然十分自得其乐地延续下去,毕竟爱酒之人总是不少。

  或许是林子大了,什么鸟都有,又或许扶摇派收徒本就有一套流毒久远的好传统。扶摇百代众多弟子里,有特别闹腾的、特别不爱出门的、特别爱美人的、特别好读杂书的、特别放荡不羁的,总之都挺……有自己的风格。

  其中某代出了个特别爱刨根问底的学究,偏要知道这习俗究竟是为什么,最好能找到个堂皇的理由,来正正某些同门的不良风气——不好好修行,在山中酿酒埋酒,偶尔起哄的家伙多了,还搞得满山坑坑洼洼、有碍观瞻。

  这人翻遍了九层经楼,只在前辈手记里搜到这样一句语焉不详。

  ——“今日宜酿酒,且敬一山花。”

  还真没什么堂皇,也没什么艰涩难懂,不过心之所致,兴之所至罢了。

  修道者敬畏天地,他们走人道的更信人缘。

  乾坤玄又玄,玄的是命。人若窥探天机,轻信命运,即成蝼蚁,对其千般抗争或一意屈从,终归是要合天意的辙。

  人缘人来牵,牵的是情。身为人而看世间,万事大都是人事。一生有苦恨,有喜乐,大都取决于遇见什么人,结了善恶缘。不妄窥前路祸福,万事随遇随缘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可不是朴实又自在?

  就那么一粟肉体凡胎,心眼就那么大,人都装不够了,哪里有空去探天机。而人不过太仓粒,逝海波,斗一辈子角也搏不了几分天地,更探不出前路如何——

  不如,及时行乐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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